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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6-17 23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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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曾经灞桥风雪 于 2025-6-17 23:33 编辑
第十三章:阶前青
大殿内死一般的沉寂。只有窗外屋檐汇聚的雨水,一滴,一滴,沉重地敲打在殿外冰冷的石阶上,发出清晰而单调的“嗒..嗒…”声,如同亘古不变的更漏,丈量着这凝固的时光。
蒋捷蜷缩在冰冷的地上,身体筛糠般抖动着,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,在他沟壑纵横、沾满尘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蜿蜒的痕迹。他布满老茧、骨节变形的手剧烈地颤抖着,几次试图伸向地上那两截焦黑的断簪,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。巨大的罪孽感与这猝不及防、来自亡灵的宽恕猛烈地撕扯着他残破的灵魂,让他痛不欲生,却又在绝望的深渊中,隐约窥见一丝微光。
终于,他呜咽着,用尽全身力气,将那只刻着“忍”字的簪尾,颤抖地推向樱桃簪首断裂的焦黑截面。两截被无情大火和漫长岁月分隔了二十载的焦木,在粗糙冰冷的地砖上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触碰在了一起。严丝合缝。断口处犬牙交错的焦痕,完美地弥合了。断裂的樱桃金丝,在微弱的油灯光下,隐约显露出连接的脉络。更令人心头剧震的是,当簪首的“念”字部首与簪尾的“心”字底(“忍”字拆开为“刃”和“心”,但此处理解为“忍”字完整形态与“念”字部首的奇妙契合)紧密贴合时,一个完整的、带着无尽禅意与悲悯的字,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的“念”。
念,是刻骨铭心的记忆,是无法释怀的业障,亦是此刻无声的谅解与沉重的托付。
蒋捷死死盯着那个完整的“念”字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如同破旧的风箱。他猛地俯下身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,整个佝偻的身体蜷缩着,剧烈地起伏,压抑了二十年的悲痛、悔恨、绝望,终于如同溃堤的洪水,化作无声却撕心裂肺的恸哭。泪水疯狂地涌出,浸湿了地砖,也浸湿了他紧握在手中的、那枚终于拼合完整的焦黑樱桃簪。
窗外的雨,不知何时竟已停了。一缕微弱的、带着水汽的曦光,顽强地刺破厚厚的云层,透过残破的窗棂,斜斜地照射进来,恰好落在大殿门口的石阶上。
那被夜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阶缝隙里,一点极其柔嫩的、怯生生的新绿,正努力地探出头来,在微凉的晨光中,舒展着它第一片稚嫩的叶片。湿漉漉的石阶表面,昨夜积蓄的雨水,正顺着边缘,一滴,一滴,缓慢而清澈地坠落下来,敲打在下方湿润的泥土上,发出轻柔的“嗒..嗒..”声。
这声音,不再是昨夜索命的鼓点,也不再是焚心的业火。它只是雨,是时光流过后的澄澈回响,是劫波渡尽、万籁俱寂中,生命本身微弱却倔强的低语。蒋捷的恸哭渐渐低微下去,他蜷缩在佛前冰冷的地上,手中紧握着那枚完整的“念”字断簪,一动不动。
一种洞彻肺腑的了悟,伴随着窗外那洗涤了喧嚣、回归本真的水滴“嗒..嗒…”声,如同温暖的溪流,缓缓漫过心田枯竭的沟壑。
少年听雨的画面在灵台上猛然展开! 那秦淮深处的歌楼!雕梁画栋,红烛高烧,暖香浮动!琵琶弦索切切嘈嘈,佳人笑语如珠落玉盘!罗帐低垂,烛影昏黄里,她鬓发间的幽香、指尖的温暖、樱唇的甜蜜、 窗外潺潺雨声都成了轻狂的伴奏!那时的雨声,是富贵温柔乡里,点缀着琴瑟和鸣、红袖添香的旖旎背景!
壮年听雨的景象如狂风骤雨般猛然撞入!那浊浪滔天的江舟!一叶孤蓬在苍茫浩阔的水天之间飘摇如芥!墨云低垂,压得人喘不过气!寒雨如万箭齐发,疯狂抽打着单薄的甲板!船舱如鬼哭般的呜咽风声!湿冷的铁甲片浸透了绝望!一腔报国之志,未酬!家国危亡、故人永诀的巨痛,却如冰冷的海水倒灌而入!那时的雨声,是断雁西风里,裹挟着家国飘零、身世沉沦的悲怆鼓点!
而今,暮年!在这荒冢般的僧庐之下!鬓已如雪!发已星霜!形如枯槁!心如死灰!阶前的点滴雨声,是如此清晰!如此纯粹!如此无情!
悲、欢、离、合。
盛、衰、荣、辱。
狂喜与剧痛! 痴爱与深恨! 执着与顿悟! 这浮世万千情态,千般纠缠,万种滋味:
“原来……不过是如此.……”
蒋捷的喉咙里滚过一声沙哑模糊、却仿佛穿透了千年迷雾的叹息。他看着自己布满老人斑、枯瘦如柴、却紧握着断簪的手,看着阶前那在微光中无畏生长的新绿,听着檐角那洗尽铅华、返璞归真的清音。所有的过往,都化作了阶前这最寻常的点滴雨声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好一个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!”
一种近乎残酷的、洞穿一切的平静,终于取代了所有的风暴!他干裂的唇边,竟扯开一丝极淡、极苦、却又似乎看破万水的弧度!
他忽然松开紧握断簪的手!那枚焦黑的【忍]字簪,“啪嗒”一声轻响,落在袈裟覆盖的膝头。身体带着一种异样的轻盈,艰难却坚定地站起。无视身骨的刺痛与酸麻! 无视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狼藉!踉跄,却又目标明确地--扑向香案一角!那里,静静躺着一张早已废弃多年、边缘卷曲泛黄的贝叶经页。他一把抓起案头那管几乎被遗忘、墨汁早已干涸的秃笔!毫不犹豫!如同渴饮般!将笔尖狠狠怼入自己方才滴落在地砖、尚且温热的泪潭之中!浓稠的泪水瞬间浸润了枯硬的笔尖!他手腕悬空!以指运笔!以泪为墨! 以贝叶为笺!枯瘦颤抖的手指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稳定力量!在昏黄的晨光下,在那片圣洁古老的贝叶之上,留下了一行行如同刻进骨血灵魂般的墨泪交融的字迹,笔走龙蛇,一气呵成:
《虞美人.听雨》
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
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、断雁叫西风。
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、点滴到天明!
那“任”字,饱蘸了半生血泪!是放下? 是看透?是无法再为悲喜所动的枯寂回响。那管饱含了他一生血泪的秃笔,“啪”一声,自指间滑落在地。贝叶之上,墨泪交融的字迹在晨曦微光中流转,仿佛承载着一个被悲欢离合无数次撕碎碾轧、最终却在阶前水滴声中获得唯一宁静的灵魂密码。
蒋捷 (忘嗔)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光与字的交融里。阶前新绿依旧。檐角,最后一滴宿雨落下。
滴
答
一声清响,悠悠回荡,仿佛为这阙词,敲定了最后一个苍凉而永恒的音符......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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