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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8-11 08: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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砚池秋水
二十年前的今天,我正掬水梳洗,却在镜中惊现一丝白发,水流骤然凛冽如刃,切割着呱呱坠地的我与母亲相连的脐带。父亲在帘外忽听清响彻重帘,已是天星落画檐。是的,我在父母的心里,便是天星,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,家添男丁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!可是,当我长大成人立业后,再次诵读文天祥写的:《生日和谢爱山长句》“忆昔初渡时,孤苦空庭里。母难日在斯,尔我具稚齿。”那种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。”的遗憾,像一根刺深深的扎在心里。好想再听父亲叫我一声:“五娃儿。”好想再听母亲喊我:“幺儿,回家吃饭了。”可是……
恍惚间我醉倒茫溪河畔,李太白那金樽泼出的溪水漫过手腕:“朝为青丝暮成雪!”手背青筋如虬龙盘踞。待回神拭镜,那霜色竟已悄然侵至鬓角,宛如初雪攀上秋山的脊梁。
去年深秋收晒的蒲公英封存青瓷罐中,今夏启封,沸水一激,宛如陶潜篱下的菊黄,于茶雾间沉浮漂转。目送之隙,恍见千载前东篱下那个抚弄空枝的背影,原来所谓采菊悠然,不过是为即将莅临的荒芜,无声斟上一杯祭酒。
前夜暴雨如狂,封窗闭门。晨起推窗,檐前的雨滴似乎震动着陆游匣中的剑鸣,铁马冰河在我耳蜗深处奔腾。那八旬老翁持烛立于风雪的身影骤然浮现:盔甲覆满冰凌,犹自嘶喊上马杀贼!手中茶杯骤然沉重如长枪,唯恐其碎,我轻轻放下,权当立起一块无字碑。霎时,仿佛经年积雪扑簌跌落,冻僵的玫瑰残枝显露,刺尖挑着未融的冰粒,如前世遗落寒疆的箭镞。
昨夜仍是风疏雨骤,清晨起床,我想去看看茫溪河是否涨水?便将苏东坡的竹杖换成鱼竿,缓步向溪边行去。风如砂纸打磨面颊,似要将被岁月盘玩的核桃纹理层层磨蚀。靴筒踏碎如镜的积水时,下颌猛然刺痛若针砭,前几日手术台上麻醉药褪去后那二十余分钟的煎熬,瞬间被溪畔古榕的浓荫遮盖。驻足望向茫溪大桥弧拱圈出半轮碧水,我恍然彻悟: 昨夜滂沱,原是落进了有缘人的心头。蒋捷的《虞美人·听雨》如溪畔那五百岁榕树的树脂渗出年轮,在阳光下凝成琥珀: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壮年听雨客舟中、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……”一声声,一句句,点滴到天明。
闲时整理书架,发黄的《黄山谷书经伏波神祠诗》内掉出一枚枯叶蝶书签,翅上纹路如迷离山水,却能引领脚步攀援千仞之巅。我似立于山巅“菩提之眼”中,张若虚的明月正自《春江花月夜》的江面浮升,皎皎清辉泼满两江两岸,将王维幽深的鹿柴投影在夜的帷幕上摇曳。两位隔世诗人隔着纸页对酌,我欲举杯共饮,却见瓷杯裂纹里,悄然游出庄周化蝶前最后一缕青烟。
书架深处《王羲之传本墨迹选》的扉页重遇老辈墨迹:“王家祥一九七九年春节购于乐山城”,字迹已是微黄,恍然映出那高高瘦瘦的身影,那位清贫一生、掌管原五通桥盐厂总部家属服务组的老人。他的家是50多平清水房,不大的客厅四壁悬满字画,书柜挤挨着诗书墨卷,精神的丰盈填满斗室。我有幸得其冰山一角藏书时,尚在跋涉途中。或为天意安排,而今浮躁渐褪,我终能静立几前,提笔舔墨,任寒暑隐匿窗外,心迹在宣纸上化作江河奔涌。看李白醉卧黄河支流横贯眼前,听王羲之的觞舟随峡谷水韵流转。感怀苏东坡《黄州寒食诗帖》的倔强在墨痕里铮然作响,慨叹颜鲁公《祭侄稿》的块垒在笔锋下倾泻无遗。掷笔长叹之际,翻涌的墨浪骤然凝固。晨曦穿透卷轴刹那,所有水痕皆幻化成青铜饕餮纹浪尖的醉者,他正以垂落的白丝为钓线,每道深刻的皱纹,皆是深深勒入骨头的古老篆文。
几案前书架上青花三星高足盘在灯下静沐沧桑,福禄寿三星的寄语是凡俗的祈愿。而盘底铭刻大道至简的古训,本是悟道者的座右箴言。
回望历代丹青巨匠:南宋梁楷以“减笔”入神,《太白行吟图》仅四五笔淡写衣袍飘举,李白脱俗神韵尽显!牧溪《六柿图》墨分阴阳,六颗随意之柿展现随处皆真的禅境,倪瓒山水疏淡近于透明,“不能多一笔,不能少一笔”,空灵悠远之意境生于净澈。黄公望《天池石壁图》不见人迹而清幽自远,八大山人画鱼鸟遗世独立,一鱼悬空,空白处自有浩渺乾坤;陈白阳疏逸清朗,徐青藤墨气淋漓,笔下奔涌的是人生沉浮。齐白石晚年笔臻化境,“妙在似与不似”,以简驭繁,神完气足。
案头的《陈淳画集》与《徐渭画集》中,恣意挥洒的岂止笔墨?更是性情的烙印与世道的磋磨。陈淳弃举业、耽艺事,泼墨时信手成篇,酣饮间画案作席,酒渍墨痕亦成风流。徐渭才冠当世而命途蹭蹬,八试不第、幕府沉浮、癫狂自戕、囹圄之灾、晚景凄凉,那狂放笔触是熔岩在命运冰层下的猛烈奔突。
我尝试着用拙笔删繁就简追摹先贤,于砚池秋水中细细寻觅,冀望指尖在素宣的江河里,触摸到那“墨分五色”的温润心跳,去拨动那渊流千古的生命印痕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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