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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张第一次喝啤酒,是在工地。那年他三十九,刚从河南老家出来,下火车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,口袋里只剩二十六块钱。他说想来大城市挣点钱,但是和包工头说这话的时候,他眼睛低着,瞅着自己劳动布鞋上的泥土,完全没敢想未来是什么样的。 他是跟舅老爷的队伍来的,和一堆老乡一起在这打地基的楼盘里干活。住的是六人间的集装箱,夏天热得跟蒸笼一样。老张是那种不太爱说话的人,干活踏实。抡锤子、背钢筋、拆模板,样样不差。每次自己说起没文化,不会读书,老张总是憨憨地笑,干脆就靠一身力气吃饭了。 啤酒,那是夏天奢侈的饮品。老张小时候在老家只见过父亲晚饭时喝白酒。那时父亲涨得像猪肝一样的脸,眼珠子似乎马上就要瞪出血来。哈出来的气连蚊子都要避让三分。那时还是小张的时候就很害怕,不知啥时候父亲就会污言秽语,也不知啥时候会解开身上的皮带对他猛揍一顿。尽管他也不知自己犯了啥错。打那时起,老张就知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工友们喝着雪花牌啤酒,超市促销价两块五。老张刚到的时候,一毛钱都不敢花,每天就吃馒头加榨菜,晚上躺床板上抽便宜烟。后来太热了,有次他中暑了,脸色白得吓人,嘴唇干裂,连锤子都拿不住。包工头见了,递给他一瓶冰啤酒,说:“喝点这个,能缓过来。”老张拿着瓶子,猛地一口气灌了下去,气冲得他猛咳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然后他喘着气说:“这玩意儿,真凉。” 从那天开始,老张学会了每到午后喝一瓶啤酒。在彩钢预制板搭建的棚里有个破旧冰箱。他见工友们午后都约定俗称的从冰箱里拿两瓶喝喝,晚上熄灯前又不知从哪个便宜的小卖部买来后又放回去。尝到了冰啤甜头,他和工友们说:喝了之后,不管多热,都会感觉能再顶几小时。 可那年夏天,像是永远也不会过去,热得让人快崩溃。老张每天干十个小时,回到住处,喝一瓶冰啤酒,给老婆打个电话。老婆在老家种地,顺便照顾他们的儿子。电话里,老婆总是说:“你别太辛苦,忙完早点回来。”老张总是答应:“等这栋楼盖完,拿了工钱,我就回去。”可是每一栋楼后面,都还有下一栋。等着等着就成了他永远说不出口的歉意。 工地上有个年轻人叫小马,喜欢和老张聊天。某天,小马问他:“老张,咱这一辈子,图个啥呀?”老张没马上回答,沉默了一会儿,最后说:“图个心安吧。”他提起儿子,成绩不错,想考省城的大学。每次说到儿子,他的眼睛都会亮一下,但很快又黯了下去。老张知道,学费贵,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太久。
“要是他能有出息,比我强。”他说着,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瓶酒。这是他晚上喝的第二瓶啤酒。他说最近干得多,累得快,所以得多喝一瓶。 秋天的时候,工地出事了。小马从脚手架上摔下来,当场就没了。工地停了一天活,大家都沉默着没话说。那晚,集装箱外头,坐着几个工人,每人一瓶啤酒,仰头看天。有人突然叹了句:“活着真不容易。”老张没回话,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瓶,像是看着另一个自己。 冬天,老张回了老家。拿着三千块工资,和老婆儿子拍了张全家福。照片里,他穿得整整齐齐,笑得僵硬。他没告诉家人,工头拖了部分工钱,说是“过完年再结”。那年过年,老张买了箱啤酒,三块一瓶的那种。自己喝了一瓶,其它的藏在柜子里,说是留着以后庆祝儿子考大学。
春天快到时,老张接到了包工头电话,说深圳有活,工资高。那时,他几乎没犹豫,拿起一瓶啤酒,站在门口,慢慢喝了一口。他低声说:“这啤酒,喝着有点苦。”然后,他就走了。
后来,老张再也没回家。有人说他在深圳工地上出事了,也有人说那天是他自己醉酒后自己跳下去的。也有人说他跟了新包工头跑去西北,还有人说他跟着蛇头去了海外……没人知道真相。 儿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,可老张还是毫无音讯。老婆摆了一桌酒宴请了乡亲和亲戚。最后还剩下3瓶啤酒,一直没人碰过。直到上面积满了灰也没动过。每次老婆给儿子做饭的时候,总会看到那3瓶酒,像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梦。 那是老张留下的纪念,廉价的,苦的,冰凉的——像他的日子,也像他的爱。
2025/9/21 |